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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

親歷者自述:上海封城 逃離四月

高歌
2022年5月2日

一個不同的封城故事,一段關於封城的奇異經歷。一位上海媒體人為德國之聲講述自己親身經歷的封城四月,以及他的自身經歷和內心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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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 | Coronavirus Shanghai
2022年4月,一名防疫人員在上海進行消毒工作圖片來源: Jin Liwang/Xinhua/picture alliance

(德國之聲中文網)4月30日,上海全城封控滿一個月,離當初官方宣稱的解封日期清明節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天,但至今也看不到任何解封的訊號。過去的三十天裡上海經歷了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甚至想到過的事情,有恐慌,有震驚,有憤怒,有荒誕,但最多的應該是無奈。經歷了這個過程,很多上海市民現在恐怕已經失去了對解封日期的猜測,期盼甚至念想。他們可能都想不起來一個月前的生活是什麼模樣,當時他們天真的想法和對未來的無知。

我沒有忘記。我清楚記得當時發生的一切和我怎樣義無反顧的逃離四月的上海。

精準防控失靈

故事的開始在三月。三月初上海爆發了新一輪奧密克戎的社區傳播。和之前一樣,上海市政府繼續使用此前口碑甚好的「精準防控」策略來對付病毒擴散,希望以最小的社會代價來達到防疫目標。期間官方多次宣稱,「上海不會封城」。市民當時也看似能夠接受一些小區、寫字樓和商圈48小時封控加兩次核酸的措施。大部分人都相信上海市政府能夠像之前幾次一樣既能避免一刀切,又能快速清零。廣大外商和社會精英們也深信上海不可能封城,因為上海的經濟地位對中國來說太重要了。所以三月初的上海,絕大部分人的工作,生活一切照舊,該吃的吃,該喝的喝。

China | Covid-19 Ausbruch in Shanghai
上海部分地區使用鐵柵欄進行防疫隔離圖片來源: Bo Kelin/HPIC/dpa/picture alliance

第一個轉折點發生在全國兩會結束後的三月中旬。當時有傳聞說上海市領導因為防疫不力受到了中央的批評,但這種不知真假無法求證的小道消息並未引起很多人的關注,更不覺得會根本性得改變上海的防疫政策。我當時和一群公知朋友在街邊擼串,大家還是不以為然,但我卻感覺如果傳聞屬實,絕對是不祥之兆。理由很簡單:中國的一切都是政治,如果政治開始介入了,不管科學還是經濟都會變得蒼白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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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上海就在全市範圍內推行所謂的「網格化管理」,簡而言之,就是在不封城,不做全民核酸的基礎上,推行交替式的區域封控和區域核酸。我當時想,一方面要兌現對市民許下的諾言,另一方面要完成中央嚴格執行清零的政策,真是難為上海的官員們了。政策一推行,很多人就不開心了。小區一封就是幾天,說好兩天的變成了2+2和2+2+2,有的小區封有的小區不封,搞的封的人心理失衡,沒封的人心理恐慌。我就屬於後者,大概就是所謂無法控制「靈魂對自由的渴望」的那種人吧!所以那幾天裡,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出門時隨時背好背包,裡面放著手機、平板電腦、充電線、身份證、銀行卡、醫保卡和我的運動背心和短褲。我做好了隨時逃離小區的準備。

逃過兩劫

果然,3月17日的晚上我們小區就接到了居委的通知,當天半夜開始封小區三天,期間三次核酸。我毫不猶豫,背上背包,奪門而出,騎上自行車,風一樣騎出小區大門。一路上看到鄰居們都要麼是行色匆匆出去買菜的路上,要麼是滿載而歸一臉滿足回小區的路上。我沒有和鄰居們打招呼。當晚我在飯店睡了一晚,暗自慶幸,但還是對未來有一絲不安。

第二天,3月18日,一覺醒來還在好奇是不是要回小區門口張望一下,就看到市政府公告,大意就是網格化管理結束,無需繼續推進了。這原本是個好消息,我這短暫的飯店消費就結束了,沒封的朋友們不用封了,封著的朋友也可以出來了。身邊的中外朋友們都很高興,熱議上海政府這次四不像政策虎頭蛇尾證明了「上海太大了!無法封控。「」他們發現了自己沒有那麼大的核酸檢測能力。「」上海的經濟地位太重要了,停一天他們都受不了。」總而言之,全民一片歡呼,覺得上海「躺平」了。

封控下的上海

我對所有的朋友們表達了我的擔憂。我當時的觀點是,網格化管理的失敗對上海來說是一個很壞的消息,因為這是上海最後一次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求防疫和公眾利益之間達到平衡的機會,這次的失敗不是封控的終結,而是開始,只是下一輪封控到來時再也不會有上海式的精準,規則和通情達理了。我知道上海的失敗意味著中央的接管和全國各地那種一刀切的到來,因為他們無法接受失敗,或者像「全民核酸資源不足」和「對市民生活,城市經濟運轉影響太大」這樣的說辭。我對朋友們說,風暴馬上就會到來,而且會是腥風血雨。

風暴還未到來,我卻又經歷一次從小區的逃離。那是三月底的一天,上海已經歷了封城又被辟謠,全民搶菜預演的那一晚。我像往常一樣騎車出門,鍛煉,吃喝玩樂,然後凌晨時分暈暈乎乎回到家,卻看到小區門口停著一輛警車。我心想,壞了!果不其然,小區大門貼上了警方的封條。小區保安見到我,笑呵呵的走出傳達室,隔著鐵門對我說:「裡面封了,有陽性,就你家隔壁。」我問:「我能進去拿東西嗎?」保安回答:「可以啊!但你進去可就再也不能出來了哦!」 我一聽,馬上打消了最初的想法,頭也不回的騎車離開了小區大門。一路上我慶幸我始終隨身帶著我的身份證、銀行卡、醫保卡和手機充電線。這是我最後一次回家。時間是3月27日凌晨兩點。

封城之前

第二天醒來,神情有些恍惚。我在想小區會封多久,我要在飯店呆幾晚,公司大樓還開著嗎,朋友家去借宿嗎,但封城如果真的到來,那不是依然前功盡棄,束手就擒嗎?越想整個人感覺越不好。我又試問自己,難道封在家裡就那麼可怕嗎?難道我就不能像大部分人那樣欣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嗎?只能說我涵養差,這些問題我一秒鐘內就回答了自己:「我的確無法改變外界,但我必須為我自己的自由做出最大的努力。」 

有想法就要落實到行動,馬上查了一下全國各地防疫指南,看到唯有海南還接受上海遊客,憑兩次核酸,不用隔離。我立馬離開飯店,去最近的華山醫院做了一次核酸。當時的計劃是,每天做一次核酸,保證隨時飛海南都行。誰知道哪天說封城就封城了。

當天晚上和兩個希臘朋友在一個小酒吧喝酒,聊的當然也是上海下一步防疫的形勢。這兩個希臘人常年生活在上海,精通中文,深諳中國事務。他們剛經歷過六天的網格化管理,很不享受,但還是深信上海有能力清零,也不會封城,理由還是那一句:「上海和中國別的地方不一樣。上海是國際經濟中心。上海太重要了。」

酒過三巡,我記得很清楚,3月27日晚八點二十一分,上海發布宣佈第二天凌晨五點浦東開始封控,四天後解封然後浦西開始封控四天,也就是民間所說的「鴛鴦鍋」。事後想想,上海的管理者真的是好難,為了不封城做著最後的掙扎,到死還是不願意承認要死了這個現實。

希臘朋友們略感震驚,不知所措。酒吧裡別的客人也開始紛紛議論。大部分人覺得這個封城封的好玩,有點可笑,但覺得四天好像聽上去也不那麼可怕。我這一邊已經顧不上參加他們的討論,先打開手機,直奔訂票APP,秒殺兩天後一大早第一班上海虹橋飛海南三亞的航班,含稅人民幣488元。先拿到了逃離的「船票」,我馬上告訴希臘朋友,你們現在買票還來得及,再等估計就沒票了。

一個多小時後,4月1日前上海飛三亞的機票統統漲到了單程近三千元的全價。希臘朋友們覺得機票那麼貴,還要做核酸,去了三亞說不準還要被隔離,算了,不折騰了。

當晚回到飯店,我給很多在上海的中外朋友們發了中英文簡訊,大意是:上海已經失去了對城市的防疫管理權。現在是北京空降接手,那肯定是不到清零不會罷休的。目測現在上海幾輪核酸之後,陽性輕鬆過十萬。那麼清零需要多久?會是四天嗎?這一輪封城會是武漢式的,嚴格程度和持續時間也許都可以作為參考。能出城的還是盡快。

很可惜,沒有一個朋友相信我的判斷。我猜想很多人還是各種顧慮,家裡人多的覺得拖家帶口太麻煩,家裡人少的覺得流落他鄉,也不知道何時結束,要花銀子要面對各種不確定。我想來,很多人還是寧可有確定性的足不出戶,也不要充滿不確定性的自由。我至今無法理解這種思維和選擇,但也許這就是現在發生的一切都能成為可能的根源之一吧!

天涯海角

在第二天又做了一次核酸,出去搶了一次菜,騎車橫跨上海市中心給已經封控在家多日的父母送了一次菜之後,徹夜未眠,與幾個好友喝酒道別,次日凌晨就敢去了飛機場。自始至終,我都感覺,這次出城怎麼都有一種說不清的生離死別。

3月29日中午,我准時降落在三亞鳳凰機場。我隨身背著我的背包,裡面還是那兩件運動服和臨走前去買的幾件體恤衫。在機場做了核酸,等了三小時,出了結果後,我順利的走出機場大門。幾小時後,我就獲悉,我之後那一班上海來的航班被全員拉去集中隔離。再後來,所有當天的和之後幾天上海到整個海南省的航班由於「公共安全原因」全部取消。就這樣,我知道了我的這次海南行注定會比預想的更長久。

我想起了我被禁在家中足不出戶的年邁父母,我想起了我之前道別時的老大哥和好基友,我想起了我的希臘朋友和別的外國朋友們,我想起了我家中陽台上的花花草草,出逃時也沒能最後澆上一次水。

封城之後的上海

上海四月

The rest is history.四月的上海經歷的是搶菜,核酸,方艙,無數的人間悲劇和看不到頭的封控,經歷的是一次又一次對市民忍耐底線的挑戰和對人性的拷問。很不幸,從一開始,上海,她那2600萬市民和昔日的海納百川,專業守信就注定成為被犧牲的那一方。

雖然人在天涯海角,但過去的一個月中,我無時不刻不在想念家人和朋友,但更多的是對他們的擔憂和對我們那座城市的心碎。每天我們都在見證著上海這座城市和她的人民所經受的傷害,傾聽著她的呻吟和時不時伴隨而來的怒吼甚至歇斯底里的咆哮。我不知道我們的城市何時或者是否可能得到治癒,並走出這段創傷。我們甚至不知道這種傷害還要持續多久。

很多人認為我運氣太好,竟然沒有經歷上海這個冬末春初的任何一次封控。我想說的是,我逃離上海的故事沒有多少運氣成分,最重要的還是我始終做不到去逆來順受,乖乖服從甚至主動參與一場我認為既不符合科學,也不符合民主,更有悖基本人類道德底線的社會實驗。

我每次光著腳在沙灘上獨行,大口吸著帶著海洋味道的空氣,沐浴在曬到臉上略微炙熱的陽光中時,我都會提醒自己,自由是最可貴的,不光因為它的美好,更因為它的來之不易。自由都是有代價的。自由是不會從天而降的。只有暴政會從天而降。

但是我也不是阿Q。我深知,逃離了上海並不代表我獲得了自由。哪怕在天涯海角,我也還是在一個籠子裡,只是我儌倖逃到了這個籠子的邊緣,但我和自由之間依然隔著鐵絲網。

尾聲

不知道我的流亡生涯還要持續多久。我這個預言大師終究也無法預測上海的五月會怎樣。我自己知道我的父母已經快四十天沒有出過家門,但他們還是在用樂觀和善良鼓舞著我,我的朋友們都還有糧食,但他們都已筋疲力盡,我的那兩個希臘朋友雙雙辭職,義無反顧的在上周登上了回國的班機。之前那些認為上海不會封城的外商朋友近期都在安排回國事宜,那些社會精英們都在紛紛聯繫移民中介。

我不知道我何時能回到我的上海。我只希望到時候我還能認出那座城市。

新冠讓上海付出的代價

 

高歌是一名居住工作在上海的自由撰稿人,曾為多家國際媒體撰寫稿件。出於對個人安全的保護考量,使用筆名進行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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