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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勁 序:封從德的堅守

2011年5月6日

常勁,原北京大學學生自治會籌委會主席,現在美國自創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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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日突然收到老封電郵來的《六四日記》的徵求意見稿,我禁不住為老封舒了一口氣。從我九零年第一次看見這本書的手稿至今19年了,這次終於要出版了,我打心眼裡為老封高興,我知道這是他的嘔心瀝血之作。
記得那時老封和柴玲剛剛逃離中國,在海外受到了英雄式的關注。他們在全美巡迴演講時來到三藩市,被安排住在一家五星級賓館。但老封卻刻意避開媒體的追逐,跑到遠在東灣的坎星頓來看我,在我那裡住了幾天。我那時寄居在一個美國老太太的家裡,在附近一家中餐館打工。那次是我們逃亡後的第一相聚,我們徹夜長談,一起回顧八九年學運中的夥伴和經歷,比較和印證我們的記錄。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這份手稿(當時好像叫《八九備忘錄》),也是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老封內心的痛苦和矛盾。
與其他知名流亡「學生領袖」不一樣的是,老封對媒體的聚光有一種強烈的抗拒情緒。一方面,他一直覺得八九學運的輝煌是很多同學們一起付出的結果,對媒體將柴玲和他塑造成明星感到不安;另一方面,他對學運以流血失敗告終有一種很強的負疚感。再者,出來後在海外看到的大量的報導與他個人經歷和記憶的巨大出入也使他對媒體報導的真實性感到疑惑。
在海外媒體對八九學運報導的真實性這方面,我也曾有同樣的疑惑。來到海外後我所看到的很多有關報導和回憶錄使我對自己的記憶產生懷疑(當時我也的確因為過度疲勞和對屠殺的震驚而出現了一些失憶的症狀),甚者一度懷疑過這場運動的自發性。過了一段時間我才慢慢意識到,媒體報導裡大量戲劇化的描述、對當事人作用的誇大以突出英雄的形象以及把對細節的猜測當作事實來寫的手法,很大程度上已經歪曲了歷史的真相。當然,國內對有關史料的封鎖,中共因宣傳需要而釋放的大量虛假訊息,一些當事人因為虛榮或個人需要而編造故事,學運中學生組織(特別是「北京大學學生自治會籌委會」和「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對幹部接受記者採訪的嚴格限制,學生組織在特殊環境中決策過程的不透明性,特別是學運後期領導中心的混亂,進一步增加了揭開八九學運真相的難度。
當然,對老封來講,解決的辦法是很簡單的。如果我們所有的當事人都能尊重事實,盡力準確地把個人的經歷記錄下來,八九學運的真相就可以展現出來了。這也是九一年老封在巴黎召集17名八九學運的參與者召開「八九學運歷史回顧與反思研討會」的初衷之一。在那次會議上,柴玲、李錄、封從德、王超華、梁二、沉彤、張伯笠、白夢、老木、張倫、蔡崇國、辛苦、劉衛、劉燕、楊濤、李蘭菊等17名當年的學運骨幹匯集在一起​​,花了一周的時間回顧了八九學運期間的經歷。我們面對面地回憶、對質和解疑,其間老封的發言主要基於這份手稿。後來老封根據現場錄音整理出了詳細的會議記錄,並在徵求了每一個與會者的校對後出版了《八九民運回顧與反思》一書。該書目前仍然是對八九學運中學生方面的組織活動描述最全面和真實的一本史料。
這份手稿的一個重要的價值在於老封是八九學運裡唯一一個橫跨了「北京大學學生自治會籌委會」、「北京高校學生自治聯合會」、「絕食團指揮部」、 「保衛天安門廣場指揮部」、「首都各界聯合會」等核心決策組織並參與核心決策的「學生領袖」,他的見證無疑給人們瞭解這段歷史的真相提供了一個最權威的原始記錄。
儘管老封在八九學運的發起和發展的過程中比其他組織者們起了更重要的作用,但他從來不貪功,也從來沒有自認為領袖。他的謙虛和低調使他在流亡早期只是作為「柴玲的丈夫」為人所知。作為學運的組織者,我們都知道在這場民主運動中,其實並沒有什麼傳統意義上的領袖,也沒有人能夠以少數人的意志操縱學運。如此大規模、有秩序的學運是無數組織者和普通學生的集體奉獻和努力的結果。這是一場民意至上、領袖意志勢微的運動,民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這是一場個人意見自由發揚的運動,在這場運動中人們找到了言論自由的感覺。這也是一場民主實踐的運動,學生自治組織在民意基礎上存在和發展,以民意為決策依據,通過民主程序來決定重大的決策。 「學生領袖」們不過是民意代表,一旦他們喪失了民意基礎,也就同普通的學生沒有兩樣了。
這份手稿的另一個重要價值在於老封在其中用毫無修飾的朴實筆觸忠實地、巨細無遺地記錄了他所做的一切、看到和聽到的一切、以及內心的感受和想法,讓人們可以一窺八九學運中一個核心的組織者、決策者的內心世界,對這個事件的起因、發展和結束以及其中各種各樣的決策困境和爭議有更深入的瞭解,為後人對這段歷史的研究提供了最寶貴的歷史資料。
在八九學運中,老封在同伴眼中是一個認准一個理堅持得近乎偏執的人,也是一個為了理想可以不顧一切地沒有城府的人,可以在最危險的時刻奮不顧身,也可以在最光榮的時刻捨己而退。他是一個理論家——可以為了一個細小的規則而追究到底,也是一個實干家——可以將別人看起來完全不可能的事變成可能。但不管他身上有多少你喜歡和不喜歡的東西,你都會在心裡百分之一百地敬重他、信賴他。不管你認為他所堅持的是對的還是錯的,你都可以相信他所說的一切都是發自內心的。他的誠實就像一汪清水,清澈見底。
我們每個人從小就被教導誠實是做人最基本的美德,但做一個誠實的人卻是極其不易的。在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東西在誘惑著我們,虛榮、慾望、仇恨、妒嫉、權力、財富——一點小小的人性缺陷加上一點小小的外部誘惑就可以突破我們的道德底線。直面事實和真相難,直面真實的自我更難。在這本書中,老封毫無忌諱地記錄了他在八九學運中的缺陷、幼稚和錯誤,並對當時的個人偏見進行詳細的註解。而對他的夥伴們,他也毫不吝惜譽美之詞和犀利的批評。他這種對原則的堅守成就了他誠實的美德。
在我看來,這份手稿的最重要的價值在於老封在八九學運中對民主的思考和理解、對學生組織如何在民主的框架內有效運作的思考和努力、對學運的定位和策略的思考和實踐,以及後來對八九學運的歷史遺產和經驗教訓的總結、對學運的組織者(包括他個人)在學運中的偏見和錯誤的反思、以及對民主運動中個人意志凌駕於群體民意的現象和根源的批判。
雖然八九學運只持續了短短不到兩個月的時間,並沒有給予組織者們足夠的時間進行民主實踐的活動,但仍然出現了像「北京大學學生自治會籌委會」這樣比較成熟的自治組織,不僅具有強大民意基礎和組織能力,也為學運的發展貢獻了許多的優秀人才。在這本書中老封詳細記錄了他所參與的各學生自治組織成立、成長和成熟的過程,也詳細記錄了這些組織成功的經驗和失敗的教訓。
早在學運初期老封就是少數幾個能從理論上和戰略上思考學運發展方向的組織者。他對民主程序的堅持為「北京大學學生自治會籌委會」的民主化運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對言論自由的堅持使北大籌委會廣播站在他的主持下成為民眾自由發言和辯論的平台。他對民意的堅持使他在戒嚴部隊的槍口下,沉著地應用民主程序統一大家的意見,和平地將示威學生和民眾帶離天安門廣場。他從學運一開始就提出成立公開活動的學生自治組織,把學運定位為民主啟蒙運動,把學運的目標定為爭取校園民主而後擴大到啟動全國性的民間自治運動,自下而上推動中國的政治改革和民主化進程,以及「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抗爭原則。這些思路也是這場運動所保留下來的最珍貴的遺產,對今天中國仍然具有現實意義。
這本書的出版也可以說是老封過去20年的人生總結。 20年的人生是漫長的,也是短暫的。當年一起在學運中手挽手激情吶喊的青年人一晃眼都已人到中年了。對於當年的理想,有的人還在堅守,有的人已經背棄了,大多人則是遠離,過著平淡無奇的生活。老封依然是堅守的一員,而且一貫如昔堅守得近乎偏執。從流亡出來後棄理從文專研歷史和宗教到零三年十年寒窗獲得博士學位;從九一年的《回顧與反思》,到九八年的《天安門之爭》、二零零零年的「六四檔案」,以至於今天的《六四日記》,在過去的20年裡,他的人生悲歡、喜怒哀樂都同這份堅守連在了一起。或許他可以用那頂得之不易的博士帽換個學者的清閒,亦或用他一流的編程能力混個中產的優裕,但他把他渾身可以賴以謀生、甚至發財的技能以及無數的不眠之夜都用在了「六四檔案」的網站開發和資料收集上了。這份執著讓我汗顏、羞愧。
在過去的20年裡,中國和世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國家的經濟實力提高了,富裕的人口增加了,建築設施現代化了,社會文化多元化了,當年學生們所爭取的一些自由也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實現,八九年所發生的一切也已經被很多人淡忘了。然而,六四在中國仍然是一個禁忌話題,當權者仍然不敢勇敢地面對它,仍然在忽視那些受難家屬的呼號,仍然在強迫人們忘記那血腥的一幕。專制制度的維護者們打著民族主義的旗號仍然在賣力地詆毀八九學運,扭曲和掩蓋歷史真相,壓抑著人們對民主自由的追求。但是,無論當權者能不能面對歷史的真相,歷史總要向前走,人們遲早會從歷史的傷痛中得到教訓,中華民族始終會走上民主化的道路。
人生的確沒有多少個20年,但對於一個古老的民族來說,20年是極其短暫的一刻。因為有無數的人們還在像老封這樣堅守,不管是在行動上還是在心裡,這個民族是幸運的、向上的、朝氣蓬勃的。
堅守誠實的品德、堅守一絲不苟的治學精神、堅守對理想的追求,這不僅是一個歷史研究者的堅守,也是一個理想實踐者的堅守。作為八九學運的一員,作為中華民族的一員,我為老封的堅守而驕傲!

2009
420
記於美國加州洛杉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