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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歷史:莫麗花回憶八九民運

2009年5月31日

在外界看來,1989年六四事件似乎是發生在北京,尤其是發生在北京市中心的一場慘劇。但從1989年四月中旬開始,中國各地都已經感受到了來自北京的衝擊和刺激;到五月中旬,外地進京聲援的學生人數基本已經超過北京當地學生。六四鎮壓之後,各地方當局的鎮壓烈度也遠遠超過北京。在這場波及全國的事件中,來自湖南邵陽的莫麗花,初看去不過是龐大事件中的一個小小的配角。20年後的今天,她回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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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於1989年6月6日圖片來源: picture-alliance / dpa

1989年4月15日,胡耀邦去世的時候我正在張家界,下了鄉就聽說胡耀邦逝世了。當北京開始鬧的時候,邵陽的學生也開始行動起來,他們也上街遊行,但是我們學校一再規定,教師不能參加學生的活動,我當時很聽話,每天去上課,看看沒有學生我就走了。5月份學生絕食的時候,每天都從新聞中聽到學生絕食多少多少天,這個時候學生上街時我覺得我應該表示一下自己的態度。

爭取民主、反對腐敗是全中國人民心裡的願望,當北京學生提出這些口號的時候,它很容易得到廣大人民的響應,所以我們學校的學生也去遊行示威,在廣場靜坐。但是有一天,因為絕食我很激動,我覺得我應該表示一點什麼,儘管學校三令五申,我還是頂著壓力跟著學生上街去。但是跑到半路的時候,一個是累了,再一個就是我突然想起孩子還在上學要回家吃飯,我還得回家做飯去,所以我就半途而廢了,這是我在五月初參加的半次遊行。

後來5月19日李鵬宣佈了戒嚴令,這就表明這個政府是以軍隊威脅人民,那時候邵陽的學生非常激動。有一天正好是我在辦公室打電話找一個女朋友,說夏天來了,我們一起去商店買點夏天穿的衣服,然後就碰到兩個學生,這兩個學生當時是湖南邵陽師范專科學校的學生領袖,他們兩個人非常的疲倦,也非常的激憤,他們告訴我說,因為李鵬下了戒嚴令要以軍隊鎮壓人民,所以他們決定要到北京去自焚,以生命來殉民主事業。

我是一個不懂什麼政治,一下了課就回去做家務帶孩子的普通女教師,我當時就結結巴巴地去勸他們:"爸爸媽媽把你們養大送進大學很不容易,你們一定要珍惜自己寶貴的生命。"但是我這些話都沒有用,兩個學生非常激憤。勸告無用,我就趕快跑到家裡跟我的先生說發生了這種事,我身為教師有保護他們的責任。於是我就拿了錢包,拿了換洗的衣服和牙刷等物品,然後就匆匆忙忙跑到火車站去,在那裡看到那兩個學生,我就跟他們一起上北京。

一路上都有各地的學上上火車,上來作演講,還拿著募捐箱募捐。他們跑到每一節車廂都受到熱烈的歡迎,人們鼓掌、捐錢表示他們對學生運動的支持,那時候可以說情緒非常熱烈。

跟著他們到了北京已經是5月28日了,一下火車就碰上了北京學生的28日全球華人大遊行。遊行完了以後我的兩個學生就在天安門紮下根來,當時可以領到帳篷,他們在天安門廣場架起了紅色的小帳篷,打出了我們湖南邵陽師專的旗子。我當時是在北京的朋友家住,每天到天安門廣場看他們,有的時候給他們送盒飯,因為他們老吃麵包,有的時候帶他們到朋友家去洗個澡。我還跑了各個帳篷,就像蘑菇一樣突然在廣場綻放了幾百所學校,都是外地來的學生駐紮在那裡,而北京的學生那時候已經累了,從4月份到6月份他們大部分都已經回去了。5月30日的時候我親眼看到民主女神像的豎立,每天都有政府的廣播,人民大會堂政府廣播的聲音非常大,請外地的學生在6月3日之前回去,一切免費。我想要是能免費就帶著學生回去,已經一個星期了,整天在那裡日曬雨淋的晚上睡在地上,學生也很艱苦,暫時看不出有什麼希望。我就把五個學生左一個右一個的拉回去了。

三號上午就回來了,誰知道我們在北京的消息傳遍了大學,那些老師們學生們急切地想知道北京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說今天晚上我們在一個教室裡面舉辦一個座談會,你來告訴我們,這個時候我就把我在北京看到的情況作了一個演講。當時大概有八十個人參加,我知道當局一直在阻止學生去聽我這個演講。

我們從外電聽到了發生大屠殺的消息,當時大家都是淚如雨下,因為我親眼在一個個帳篷裡看到那些年輕的朝氣蓬勃的大學生,男男女女大姑娘小夥子在那裡讀書在那裡等待,他們那種青春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腦子裡,我只不過是早回來了一天,如果我和我的學生繼續呆在天安門,可能他們的命運就是我的命運。當天晚上6月4日我的學生就舉辦了一個悼念六四死難者的追悼會,在我們師專的大廣場。我們青年教師有個教師隊,我們排著隊入場的時候學生們都表示歡迎,我作為教師代表第一個上台發言,我哭得說不出話來,就說自己在廣場上看到了什麼,就說他們在和平地靜坐等待,我說他們絕對不是暴徒,然後全場都哭了。

邵陽的大學生決定在邵陽市東風廣場舉辦一次全市性的追悼活動,然後我就不顧一切走向廣場,我說我剛從北京回來,我可以證明那些學生不是要暴亂,他們是在和平地靜坐。我就反復地講,李鵬政府這樣鎮壓學生是犯罪,請大家救救孩子。因為廣場上人很多,五個大學加上市民,所以這是影響最大的一次演講,這也是我後來判刑坐牢的原因。

學校的領導當天晚上就跑到我家裡,對我進行警告勸告,然後就是我父母,我在廣場的時候我們家的人在下面堵住我,他們經過歷次中共的政治運動都知道中共一定會秋後算賬的,但對我來說,我已經顧不上了,因為如果我留在北京留在天安門可能就會打成暴徒,我可能就是坦克下的死者。

不斷有消息傳來,我有朋友還有學生的家長,都是會告訴我市委在討論抓我的問題。對我來說逃離就證明我害怕,證明我有罪。但沒有罪我怕什麼?如果逃的話離家就更遠了,你不知道逃到什麼時候。我不承認我有罪,是殺人的人有罪!我記得入獄之前幾天,我弟弟跑到我家裡,拿著一把麻醉手槍,拿一沓錢,他是做生意的,"啪"的一聲擺到桌子上說:"姊姊,你跟我逃!"我推開它堅決不要:"我不逃!"我就拿著課本去上課,那是我給學生上的最後一節課。

五點鐘公安局的一輛小吉普開到我們學校,我正好在辦公室,然後他們就走進來說:"現在要收容審查你!"讓我簽一個字。我說:"我可以到家裡拿東西嗎?"他們說:"不用,我們會給你送來。"然後,我就跟著他們上了吉普車。

進收容所的人還不能證明有罪就把他關押起來,這個關押的地方非常的陰森骯髒,就像豬圈一樣,第一眼看過去就是低矮的小門,進去黑洞洞的就是一個通鋪,通鋪上坐著幾個女犯,廁所就是屋子中間的一個坑,用一塊藍色的布攔著。整個監獄的氣味很臭,每天都是跟各種動物打交道,蚊子啊、蒼蠅啊、臭蟲啊、跳蚤啊,晚上睡在通鋪上的時候,明顯地知道老鼠在你的臉上爬過去。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非常的憤怒,儘管我知道自己有可能被捕,但是真正被捕了還是非常氣憤。我說殺人的人沒有受到懲罰,我這個要救救孩子的人反而被捕,所以我第一件事就是絕食抗議。那天正好是收容所一周一次吃肉的時候,我一說要絕食,其他女犯就撲上來把我的肉菜瓜分了,她們很高興。

當時來到收容所,我就和那些來自社會各階層的女犯患難與共了,我一個個問她們的案情,結果發現她們中的大部分人是沒有罪的。所以收審制度就成了一個政府犯罪,胡亂地拘押人的一個制度。比如說一個叫"青嫂"的農村婦女,她正在地裡種菜,突然來了幾個警察就把她給抓走了,因為她的兒子在外面跟警察吵架,吐了警察一口,她的兒子一溜煙跑得很快沒有被警察抓到,沒有抓到兒子,警察就跑到兒子家裡把正在種地的"青嫂"抓到收審所,一收審就是三個月啊!"青嫂"天天在鋪上打滾哭叫,家裡丈夫生病,田地干枯了,地裡的菜都完了。三個月以後出去了,三個月沒有人審你,莫名其妙地抓進去,莫名其妙地放出來。

八九年國慶節,大概是為了向國慶獻禮,必須起訴一批"六四反革命犯"。這時候正式起訴了,我在國慶節到達看守所,二十四間牢房,女犯是最後一間。我剛剛去的時候通鋪上沒有我的位置,十三個人擠在那裡。我拿著東西不知道應該怎麼辦,這時候身上的皮帶和繩子都要丟掉,因為怕你自殺。好不容易有個人讓一塊地方給我住,睡覺的時候只能側著身子,所以那裡很擠,十三個女犯擠在一個通鋪上面。這個時候很奇怪,每天聽到"叮當叮當叮當"的聲音,我就問其她的犯人:"那邊是誰呀,怎麼整天叮叮當當的?"她們就告訴我,那是死刑犯。一審判了刑之後,就戴上手銬和腳鐐了,這時候他的吃飯穿衣,哪怕睡覺翻一個身都會"叮叮當當"。我這一輩子沒有跟死刑犯打過交道,這個時候我就感覺到死刑犯就在鼻子底下,就在隔壁。

根據他們起訴的罪名我就必須準備,然後我們家開始請律師,當時很多不少年輕的律師都自告奮勇要義務做我的律師,但是當局說必須由他們司法局同意,必須是黨員。我們家請的這位是邵陽第一律師事務所的所長陳秋明,他來見我的第一句話是:"我是黨員,我必須聽從黨的指示,我不能給你做無罪辯護。"我就說:"那我就不需要你了!"

我們商量了一個妥協的方案,由我自己主辯,我自己來辯護我有罪還是沒罪,家人做一些其他的收集資料等對我有利的工作。我生命中非常難忘的一天:1989年12月24日上法庭的時候,下面一片黑壓壓的。天氣很冷,聽眾一直在等待,到了下午由我自己辯護。當我為自己作無罪辯護的時候,用的就是共產黨自己的法律,我說我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主觀動機,而且我救了學生,所以我在法庭上說應該給我獎勵,如果要為此承受歷史的苦難,我也責無旁貸!我的母親一直淚流滿面在那裡哭,然後有一位老先生走到我母親面前說:"你哭什麼?如果我有這樣的女兒,我要為她驕傲!"

採訪人:一通

責編:葉宣